摘要:13岁的小雅失血性休克时,家人被告知重庆血库告急,只能自己想办法在一周内筹到血源。当看见病危通知书,她的父亲想要马上献血,以获得优先用血的机会,但因为新冠转阴不到7天,无法满足献的条件。
这样的焦急在12月多有发生。冬天本是采血淡季,而疫情感染大面积扩散,加剧了多省份地区血液中心库存告急的情况。街头采血无人问津,大学生和单位为主力的团体采血难以展开,采血车也多次由于封控移动受限。另外,地区之间的血库定期互助协调,又因多地区缺血,应急失效。处理这些环节运转的血库工作人员在相继感染后,更是应接不暇。
而一些献血者的失望也反映出献血机制的长期问题。不少人称,在需要用血时未能享有无偿献血的福利。诸多情况下,献血系统正在面临一次巨大的挑战。
「最高级别预警」
抢救室里,小雅的血红蛋白浓度持续下降,一直跌到43g/L。这意味着,这个13岁女孩体内仅剩正常人血量的三分之一,她出现了第一次失血性休克。要让小雅摆脱生命危险,得输入至少毫升A型血。三天以来,母亲刘芳一直在等待这袋血。
12月18日一大早,敲门声吵醒了刘芳一家。保安在小区空地上发现呼救的小雅,看上去只有一些擦伤,但是她动不了。得知是从五楼坠落,保安赶紧背着她送回了家。没人知道小雅几点出的事,在下面躺了多久,那个深夜全家人都在熟睡。后来,警方排除了刑事案件可能,小雅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发生了意外。
这个家庭刚刚度过异常疲惫的一周。刘芳夫妻最先感染新冠,为了降低对两个女儿的影响,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减少家人间的接触。但孩子们还是接连发烧了,小雅高烧不断反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就在事发那个夜里快12点,她体温终于退下去,几天来第一次主动说想吃车厘子,刘芳找到还在营业的超市,出门买回来后一家人陆续休息。
夫妻俩没有太多时间深究女儿坠楼的原因,开车赶到重庆市一家以医院,却发现急诊大厅空无一人,后来得知因为入院患者过多,挂号系统已经瘫痪。他们又转去第二家,门诊处的人告知,“小雅是不及14岁的儿童,无法接诊。”医院,小雅才顺利用绷带固定住上肢。
一路上,小雅爸爸小心地背着她,不敢有太多动作或颠簸,小雅还是感到胳膊、屁股等部位剧烈疼痛。后来的CT显示,她右侧手臂、盆骨等多处骨折,脊柱出现损伤,头颅造影有两个出血点,需要住院,并尽量在一周之内输血,稳住生命体征后才可以进行外科手术。当时床位已经饱和,住院只能转到20公里外的另一个院区。看到女儿的骨折情况,夫妻俩不敢再自己带她奔波,在医院停留5个小时等来一辆空闲的救护车,才完成转院。
可更急迫的在后面,医生告诉刘芳:“整个重庆市的血液都很紧急,孕产妇、肿瘤患者等都需要备血,所以外伤的现在也没有血(可以用)。”根据《医疗机构临床用血管理办法》,在没有危及患者生命的情况下,医院没有主动采血资格,血液由血医院,只有血库里有充足血液的情况下,医院才能从血库调配更多血液用于临床。
就在小雅住院前一天——12月17日,重庆市血液中心已经发出告急通知:“无偿献血来到近三年最困难的时刻。”这个时候,小雅爸爸有两次记录的献血证也无法发挥优先用血的效力。刘芳很快理解了当下的处境,医院输血科的数据里,凌晨有10多个孩子正在等待紧急用血。
12月20日,小雅第一次失血性休克时,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小雅爸爸想马上“冲去献血”,为女儿争取优先调血的机会,但是他新冠转阴不到7天,不满足献血标准。
资料图。
那几天,重庆市血液中心再次发布通知:血液库存达到历史最低点,不足平常情况下临床供血两天的量,血液临床保供压力持续红色预警并达到紧急状态。据公开资料,这是采供血应急预案中最高级别的预警,意味着一旦发生产妇大出血、外伤、血液病及急危重症等手术大量用血的病例,随时可能出现危及患者生命安全的紧急情况。
该中心宣教科的王芳称,“原则上,常态运转时我们的库存是-个单位,相当于保证7-8天的临床用血量(按全血计算)。今年冬季之前我们的最低库存是个单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有几百个单位。”
通常,冬天一直是献血淡季。12月21日,张韬在重庆三峡广场的献血车捐献了1个单位的血小板。他长期献血,这次在登记表格上发现,近4天只有5个人填写。而这里是重庆沙坪坝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重庆血液中心的采血护士王雯记得,往常旺季时,献血车每天可以采集70人。
今年的淡季赶上疫情感染爆发,多地都遇到了这样的血荒情况。四川、江西、安徽、江苏等省份和部分地市卫健委、血液中心都相继发出《致全省人民无偿献血倡议书》。有献血者说,往常会在1月收到这样的呼吁短信,今年信息提前了一个月。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资料显示,我国共有家血液中心,医院的血站。另据公开信息,医院的输血科通常会在晚上开具一份次日的输血申请单,等待血库的调度与调配,把有限的血液用在最需要的病人身上——排在第一位的是急救,如孕妇产后大出血、车祸需要紧急抢救的病人。
而有一群患者,一直依靠外部输血维持生命。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所长马*调查了全国40余个血液病研究中心,发现这个冬天每个中心均有多位病人输不上血。这些人患有白血病、淋巴瘤、再生障碍性贫血等,自身的造血功能受到损伤。
马*所在的研究所是黑龙江省用血量最大的医疗机构。12月23日,他们有86名病人需要紧急输血和血小板,但血站只给到了3个治疗单位的全血,2个半单位的血小板,其中有3个半单位是家属献的——他们将优先供应给重症的儿童。1个单位往常都是1袋,马*还从未见过现在这样——血小板以“半袋”作为单位供给。
“新十条”发布前,该所多位病人有近50%输不上血,再往后,每天最多只能输30-40人。性命攸关的时刻一直在这里发生。12月23日,所内的一名再生障碍性贫血儿童血色素仅剩2克,马*说“不立即输血有%的概率死亡”。孩子的父母患有乙肝和结核,不符合献血标准,最后由所里护士和一名市民献了血,才脱离生命危险。还有一名患者血小板仅剩个位数,因家属献血得到了挽救。但一家血站的文章提到,直系亲属血液中含有相似的抗体,有可能引发移植物抗宿主病,临床上并不提倡直系亲属献血输注给患者。
应急失效
也是在小雅住院期间,20多岁的重庆人李枫看到一位急需O型血救治家中老人的求助帖。她本来长期无偿献血,但3天前测出新冠阳性,不满足献血标准——12月17日,国家卫健委网站发布了《血站新冠病*感染防控工作指引》的第二版通知,将感染新冠病*(重型和危重型除外)转阴至可以献血的间隔时间从半年更新为一周。
12月14号那天,这位老人咳嗽、鼻塞,以为只是小感冒。过了5天,他感到有些喘不上气,医院。住院后的检查结果显示,血红蛋白浓度已是52g/L,体内血液仅剩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因为一直没等到血液,一周后他的血红蛋白浓度跌到47g/L,医生喊来家属签病危通知。
家人这才知道情况,孙女张小丽赶紧在社交媒体上发求助帖,在每条能搜到的“重庆市献血告急”新闻下评论,希望能有人献血。李枫看到之后,“因为阳了”,犹豫很久没回复。她只好把求助信息尽可能多地转发给朋友们,结果发现“大家都感染了,有心无力”。康复一周后,李枫又想去献血,却因为生病消瘦,体重跌到无偿献血中的女性标准——90斤以下。
重庆三峡广场的献血车。讲述者供图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关于“血荒何以发生”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年新冠疫情爆发初期,“街头献血”占比出现断崖式下降,从年的73.35%急剧下降到年的47.86%,是由于疫情和防疫限制了个体无偿献血。
但是,中国街头献血与团体献血比例出现十年来首次逆转,由于相关部门推动,团体献血占比反而激增,从年的26.65%上升到年的52.14%。据重庆市血液中心统计,高校献血占血源采集的30%,其他团体献血约占到20%。
该中心通常在11月进入高校采血,而今年这个时期,重庆多个区域划定为临时管控区,采血车未能顺利进校,已经严重影响到血源供应。另外,阳性确诊病例大幅增多后,多个单位没能正常复工,其他团队献血也无法开展。这段时间,作为应急,他们曾让采血车开进献血者封控所在的小区,“重庆全市4台采血车,早7点到晚7点,每台车行驶百余公里,这样维持了一个月。”
甘肃白银市血液中心也有两台采血车,会在周末前往周边县区,但采血员张华说,措施同样在这个冬天失灵了——上半年每天可采人的一台采血车,11月每天约采60人,12月又降到20人。
面对某一地区的血荒,还有一个常规应急措施是,依靠省际或省内各地区的血液调剂机制,让周边血站互相扶持血源供给。在封控期,周边10个省市的血站都调剂了库存来支援重庆市血液中心。然而,该中心王芳清楚,“12月周边血站大家都很难,没法互相帮忙。”
济南市血液中心宣教科刘阳也说到,“我们会定期召开省内、省际的血液中心联席会议,调剂血液库存,不是点对点的帮扶,而是一个网状的协调系统。但是现在每个地市都属于紧缺状态,很难运转起来。”
为缓解血荒,有医院组织医护、病人家属等参与献血。医院在当地最先开始行动,那里的医务工作者文亚和许多同事都“趁着没阳赶紧献血”。而文亚父亲本要在这个月做心脏血管搭桥手术,也因血库告急推迟,她希望12月19日献出毫升后,父亲也能够因此优先用血。
为了抗疫,济南市血液中心让员工们分组上班,避免交叉感染。“倒下一组的话另一组还能替上。”该中心刘阳称,可最终还是效果不佳,仍有一半员工感染新冠。“当下的采血情况还是杯水车薪。”重庆市血液中心王芳坦承。
献血者的犹豫
12月16日,47岁的杨阳接到了洛阳市血液中心的电话,第二天从郊区赶到市中心,献了一个治疗单位的血小板。这是她第44次献血了——20年前准备剖腹产时,看见一位产妇大出血,之后她就想“为了妈妈们”无偿献血。
周围很多人不理解她,说“献过几次就行了,还常献……”不少长期无偿献血者都遭受过类似的指摘,有人为了不被发现自己远超常人的献血次数,撕毁了献血证。27岁的徐刚在第次献血前,也产生过慌张,“周围的人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物?”考虑了一个月,徐刚才完成这次献血。
其实,这次各地无偿献血倡议书发布后,一些献血者也在迟疑,甚至公开表达了不满——一位广西的大学生说到,家人持续献血多年,生病急需用血时却被告知无法无偿使用;还有位返乡工作的毕业生曾在大学时献血1毫升,之后自己生病用血无法报销,理由是他没在家乡献血。
资料图。
一个月前,甘肃白银市红十字中心血站发布A型血库存偏低的公告。12月14日,56岁的杨华肝肿瘤并发急性肠梗阻,肠胃剧烈疼痛,开始便血。她需要输入毫升的A型血稳定身体状况,但是医生告诉她女儿,当下从血液中心调血需要“献血证”。
《中华人民共和国献血法》第十四条规定,献血证可以证明无偿献血者具有免费用血的权利,而非用血的权利。白银市红十字中心血站的工作人员解释:“除了紧急输血,其他情况如果不用献血证来限制的话,大家都不献血了,血源在哪里?”
在年实施单一的无偿献血制度前,国内曾尝试过有偿献血和义务献血,但出现了获利交易、感染HIV病*、单位追求指标等乱象。这一改变既为解决原有的问题,也是在跟国际通行的献血动员模式接轨。然而,对于无偿献血,许多人的期待就是无偿用血。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所长马*认为,当下的血荒与献血体制也不无关联:“公民无偿献血,却有偿使用,无法感受到善意和爱。”
另外,《中华人民共和国献血法》规定,献血者应为18-55周岁的健康公民。而近十年来,不少国家逐步放宽献血年龄规定,以应对血液需求量增加、符合标准的献血者数量减少的情况。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发布的《全球血液安全和可获得性现状报告》显示,加拿大、阿根廷、美国等国家均有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参与献血。马*说到,“多个国家在十年内多次改革献血制度,而我国献血法已20年未作调整,以至于遇到当下的冲击时,应急措施面临失控。”
12月21日,小雅等到了毫升A型血,血项开始缓慢恢复,但还是不到正常人的一半。医院调不来更多的血,只好让她暂时转入ICU,稳住生命体征。刘芳每天会有5个小时在通电话,她和丈夫联络了小雅学校的老师、同学家长、业主群、公司同事,“求爷爷告奶奶一样”。也因为媒体的报道,多人报名为小雅献血,57人献血成功。
两天后,小雅转回了普通病房。这天,医院附近,小雅爸爸已经转阴一周,第一时间冲去献血。最后,共有毫升的A型血输入小雅的身体,但这只是保住了她的生命,右腿在摔落中造成神经性损伤,暂时还没知觉,盆骨骨折、脊柱损伤的外科手术也仍因缺血在推迟。
在这段血荒时期,小雅是一个相对幸运的个案。直到12月29日,同在重庆的张小丽爷爷还没输上血。医生告诉她,“现在从血库调不到血,只有血红蛋白浓度掉到35g/L才给血。”张小丽和家人只好去药店买来人血白蛋白,替代输血,注射到爷爷身体里。
(除刘芳、马*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