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芳
“三月三,辣螺爬高岩。”
阳春三月,大海里暖流渐起,水温回暖;再加上月初大潮汛,潮水涨得高,退得也低,日照的时间相应的长了,蛰居的辣螺,爬上陡陡的岩滩,在石隙间觅食,也做出些繁衍子孙的壮举。
那时我便要到岩滩上去。阿弟跟着我,一人一只小竹篓,捡拾岩崖上零散错落的辣螺。
三月三是捡辣螺最好的时日。
兄弟俩去了岩滩头。这以后发生的,让我在想起要写这篇文章时,觉得有内容。
初三正是中午时的平潮,放学后,潮水退到了六七分,我们在平时拾螺的岩崖上寻捡,好久,两个小竹篓里还是零零落落的那么小几颗。
这天没有出太阳,辣螺们深藏在海里不出来了。我想。
海面上开始有了白白的浪花,要起风作浪的样子。
阿弟忽然喊一声:哥,快来看!只见他指向隔着岩涧的一个峭壁,神色惊异地喊着:看!看!
眼前的景况让我目瞪口呆。一片巨大的岩壁,就出落在涧谷的丫口,高耸峻峭,岩壁上密密麻麻附着床席大小的一片辣螺啊!黑鸦鸦的互相簇拥着,推挤着,在作缓缓的群体大迁徙,那阵势如电影《斯特凡大公》里集团军在行进。老辈们说起过辣螺会做窝,家乡话“做窝”就是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意思。捡辣螺碰着这样的“窝”,少说也能得着一畚箕。
我绾起裤脚,趁着落潮水浅,踩着涧底的卵石过去,听到一片幽幽的微弱而又实在的嗤嗤叫歌声。也揭开了自然界一个种群的奥秘,这声音其实不是叫出来的,是这些小精灵附在湿湿的岩壁上吸吮食料和簇拥着蠕动身体发出的声音,无数微弱的声音个体聚合在一起,如蚕食桑叶,放大了同大饭堂里刨饭咂嚼的声响无异。
亲历这个奇境让我在往后数十年,一直在拾贝族中拥有吹嘘和炫耀的雄厚资本。
这时如果一颗一颗地捡拾肯定是傻药吃多了。我伸开双手左右一阵扫荡,吸附着岩石的辣螺们让我在做这个动作时感觉手掌有点痛,但心里高兴啊。唰拉拉清一色大拇指头般大小的辣螺,一扒拉一扒拉地往我脚下掉成了堆。我感觉小脚板被深埋了,并有什么东西蠕动着,痒丝丝的,一低头还看见辣螺们正顺着我的小腿往上爬呢。
就在我忘却一切的时候,潮水返涨了,岩涧里已灌满了海水。我把两只小竹篓装满了,游过来,弟弟接着;我又游过去,脱下长裤子,把裤脚扎起来,当作口袋用。
海水在涨,整个峡涧潮进潮出,浪花拍崖,我面临着太阳山拾金子的那个大哥的处境了。
我把沉甸甸的两只裤脚在连裆处往颈上挂,如驴驮粮袋的样子,然后从岩石边慢慢往海里下。我是沉入水下在涧谷里踩着岩石淌着走的,当时水浅的时候我这样淌过来,眼下水深了我还是这样淌回去。
我的水性来自老爸的培养。几年前的一天,老爸听说我泅海去了,拽根长竹竿跑到海边要收拾我,想不到我已学会“咪水”。他拿竹竿把我往海里戳,他一戳,我一沉,然后又抹把脸从远处浮上来。到后来他干脆扔了竹竿,和我一起泅海了。
我从岩崖下冒出水面,一个涌浪过来,我顺势将裤袋甩上岩石。也就是这个涌浪,在退落时又拖拽着我,一下子带出了十几米远。我在峡涧夹浪中泅游。差一点够着岩岸了,突然又一个冲崖的巨浪,把我托向悬空……我必须游出这个浪区。趁着浪的退落我向海面游出好远,观察浪的起落,并选择适合上陆的岩岸。
当我终于从一个相对平缓的岩坎上爬上来,伸手攀着岩石的一刻,力气几乎全部从我弱小的躯壳逸出,悟性极高地想到大海里遇险也能退后一步天地宽。当时想着避危就安,后来读了《毛选》,觉得也可以叫做“积极退却”的。往后数十年,在和妻子斗嘴时避其恶泼,在和同志较劲时避其锐气,在面对头儿的颐指气使时避其势焰,其实都和这段经历有关。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这在我用功读书的年月中是少有的。我迷迷盹盹地睡了两天。其实我是失力了,隔壁阿姆硬说我是失魂了,让阿弟到那片岩滩边把我叫回来。
“三月三,辣螺爬高岩”之于我,说它仅仅只是一句谣谚,也就连自己也太轻慢了!
文章写到这里,要说的故事其实也已经说完了。而接着要说的,是辣螺这个不起眼的
东西,是怎么的不可以被小觑。它所背负的名头和许多趣闻逸事,会令我这个学识不深的人,产生大吃一惊的冲动。
原来辣螺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海产物,辈份蛮高,名称各异,都落在一个“辣”的说道上。
辣螺古时写作“蓼蠃”,行用于唐代医书,典籍亦有记载。宋唐慎微《证类本草》和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介二》集解藏器曰:“生永嘉海中,味辛辣如蓼,故名蓼蠃。”明弘治《温州府志》、清道光《乐清县志》称之为“蓼螺”。明屠本畯《闽中海错疏》卷下“蓼螺,大如姆指,有刺,味辛如蓼”;嘉靖《太平县志》“其味辛辣者,曰蓼螺”。
蓼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水边或水中,茎叶味辛辣,可用以调味。《诗经周颂》中有:“其馕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清代陈昌治刻本《说文解字》谓“蓼”为“辛菜”。“蓼”,可以说就是“辣”的代名词了。
辣螺之称也是比较早的,宋傅肱《蟹谱》就有“海中有小螺,以其味辛,谓之辣螺”;民国《平阳县志》:“俗名辣螺,形小如螺蛳,肉美带辣”。福建厦门、泉州等地称为“苦螺”“黄螺”,台湾名“岩螺”,青岛水产品名“辣玻螺”。
辣螺的品种很多,通常说的辣螺是疣荔枝螺,以表壳有如荔枝似的呈疣状一粒粒突起而名,属象形取名。属软体动物门,腹足纲,新腹足目,骨螺科,拉丁名:Reishiaclavigera。外壳略呈陀螺形,质坚厚。一般壳高2-3厘米,大的则如成年人的拇指第一节。壳表面呈灰绿色和黄褐色,杂以白色条纹,密布螺肋和细密的生长线。外壳有6个螺层。外唇薄,内侧黑紫色,边缘肋纹明显;内唇光滑,厣角质,棕褐色。是岩相潮间带最习见螺类之一,系广温性底栖贝类,栖息于潮间带中下区的岩礁水退六七分的潮位上,可短距离移动,喜群集生活。雌雄异体,4-10月为产卵期。以藤壶、双壳贝类为食。手工捡拾是最常见的采捕方法。
在我们家乡一带,还有一句渔谚是“三月三,辣螺爬上滩”,说的是同一个理。还有一个“三月辣螺美似鹅”的说道,方言发音听不出是否还可以作“味似鹅”“肥似鹅”,总觉得拿小小辣螺和优雅的大白鹅同比,会牵强好多,但从人们对喜爱物心理居位上看,还是自有它的道理。
各地出产的辣螺看起来都差不多,表壳都是疙疙瘩瘩地长满荔枝疣。我总觉得在我们浙南沿海,以苍南、玉环、温岭出产的为好,螺肋细密不粗砺,生长线排列有序。从外壳颜色上看,南麂、披山的近乎墨绿,石塘、渔山、东极岛的略显棕褐,倘若往北到嵊泗甚至威海、大连,竟然都变得黄灰而疣突更加的岩岩岳岳了!这种色彩和形态上的变化,或可以说是因为海域不同,环境及水温差异等缘故,并且“辣”的风味与特色,也各自不同。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辣螺竟然还是海蛎的天敌。当潮水来时,海蛎的壳盖开启,辣螺便会伺机爬上去,把斜角顶进壳缝,吸食蛎肉。这时,固生在岩石上的海蛎是怎么的痛苦我们不能得知,退潮后,成片成片白花花海蛎子底壳在光天化日下显露出曾经经历过的是怎样一场种群的浩劫。清乾隆《福州府志》引朱彝尊《黄螺》诗:“肉缩等蜗角,涎腥过蛎房。怜渠一破壳,也有九回肠。”查慎行诗:“藏尾露两角,肉黄漫多腥。时于蜗壳中,自负枵然形。”说的就是这回事。海蛎养殖户不怕他们的围塘或网箱里有多少小虾小蟹生成出来,这些正可以成为海蛎的天然食料,而辣螺是绝对不能混进来的。养殖户便会背着竹篓子在围塘的石架子或网箱的橡皮条边巡视,抓捕进犯的蟊贼。
当然,能反制辣螺的,也有物种在,这就是寄居蟹。一种被我们叫作蟹豆的小如米粒的东西,会在辣螺张开螺厣摄食时钻身进来,直抵深部,一边吃螺肉,一边长大自己。这种“黑客”专门袭击体型小的海螺,不管你有什么辣的或苦的生化武器,统统拿下,并把螯足下的身体长进螺壳的蜗旋中,我们经常能从拾到的辣螺中看到这些长着寄居蟹的同形活体。宋傅肱《蟹谱》:“……辣螺,至二三月间多化为螖。”其实是不懂,误以为是“化为螖(蟚)”。
清水煮辣螺,鲜美无比。做法比较简单:辣螺洗净,冷水入锅加姜片,少放点料酒,煮到水开就可以了。一枝小竹签,挑去螺厣,插进去,轻轻的,细腻肥嫩的螺肉带出弯曲的螺尾,青褐相间,煞是曼妙。辣螺这种天生自带的苦辣味,就是因为它的尾端有一处辣囊腺。一丝辣味和一点苦味,交汇着,臻其精髓是苦中有甘,是这道海味真正的灵魂所在。
海边人捡到辣螺多了,就要腌制起来存放。腌制前先把螺壳敲碎,淘去粗砾,拌些姜末,再加上一定比例的盐,装入小坛或玻璃瓶,密封,过个十来天或半个月,更有一种淡香被激发出来。也只有辣螺这样的腌制海鲜,才能把这样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就如把人生的况味都囊括到一口螺的内容里。腌辣螺的汤汁,也是宝物,用它作沾料,胜过酱油米醋孑然芥末不知多少倍,海边人最喜欢这一口。
辣螺味咸,性平,能开胃健脾、清热解毒。螺肉含有丰富的维生素A、蛋白质、铁和钙,对目赤、黄疸、脚气、痔疮等有食疗作用。所含钙、镁、硒成分,对动脉硬化、心血管疾病有一定的防治作用。《中华本草》称,辣螺壳煎汤,或煅灰调敷,主治颈淋巴结结核、甲状腺肿大、疮疡等。
再说说我们那次历险的后话吧,收获的辣螺,一半拿街上卖了,兄弟俩一学期的学习用品,没向家里要过钱;一半腌了起来,作下饭,断断续续吃了半个月。也就是从那以后,凡遇着买人家从岩滩海涂采拾的石蜐、龟脚、螺贝,我是从不讨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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